我其实很喜欢绿色(短篇小说) 文/王立乾 1 连队在戈壁深处。挨菜地的地方,有一大间厕所,左男右女。女厕所很小,因为没有女兵,也没有军官家属,女厕所只留了能容纳一人的空间。偶遇男厕所人满为患时,兵们就去隔壁的女厕里方便。久之,就习以为常了。有次指导员的家属来部队探亲,家属要如厕,指导员就把女厕里边一个正在努力蹲坑的男兵清除了出来,然后自己在女厕门口站岗。 军营生活是枯燥的,也是乏味的,这与部队的条令条例太多有很大关系,当然与没有异性也有关系。但兵们却很少谈及女人,都是些不谙世事的毛头小子,青春懵懂。即使谈,也是某人聊自己已订婚的对象,或者正在通信熟悉中的女朋友。 师里要阅兵,我们连要参加,训练相当苦。三伏天,在烈日下练“站一个钟头不倒,坐两个钟头不动”。然后列队训练,踢正步。每天训练时,汗流浃背,衣服几乎全湿了。有的兵正站着,就听啪的一声,连人带枪一起倒地,中暑晕倒了。无妨,休息一会,缓过来继续训练。 我一直觉得我身体素质太差,一定也会中暑,但没有。我的身体条件似乎发挥超常。因此,我不止一次被教官表扬。 每天训练回来,累得趴在床上,动都不愿意再动一下,一身汗渍冒碱的衣服,都懒得去洗。 我平时喜欢读书,看各种小说,但强化训练的这几十天,一页书都没有翻过。 阅兵的日子到了,受阅方队集结去师部。听说去师部可以休息一天,去时我悄悄在行装里塞了一本小说。 出戈壁,过传说中的巩乃斯草原,军车跑了大半天,到了师部。 师部很大,有楼房,用的是自来水,绿树成荫,花香鸟语,真是个好地方。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拿起那本小说,去上厕所。 小说的情节跌宕起伏,很是感人,我看得如痴如醉,感叹着书中主人公命运的不寻常,已读到“书中有我,我中有书”的境界。我低头边看书边进入厕所。 “啊!——” 我听到一声狂叫,吓了一跳,抬起头,惊呆了!我看到一个女兵正在慌忙提裤子…… 我瞬间醒悟过来,这是师部,师部有女兵,我进错厕所了。我逃也似的,转身就向外跑。 此刻,我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鸟,又好像一只被猎人追赶逃命的野兽,脑子里只有一个字——逃!逃出女厕所,我看见另一头男厕所里走出本连队的刘东明,他看见了我。 我进了临时宿舍,心还是狂跳不已,生理需要也顿失,我只是想着,那个女兵到底记下我的脸没?我是不是犯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要被逮住了,我得背个多大的处分? 刘东明进来了,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没有说话。他也是陕西兵,是老乡,应该不会出卖我吧? 这一天我过得提心吊胆。第二日,正式阅兵。阅兵式一结束,上车归队,我才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2 陈伟梁是新疆兵,留一小撮胡子,看起来很成熟,很奔放,很粗野。他平时说话粗俗,口无遮拦,爱讲荤段子,弹得一手好吉他。有时放个屁,坐着时还要故意抬起屁股,努力一下,让屁声更响亮一些。也因此,三年的老兵了,连个副班长都没捞上。我不喜欢听他讲话,却非常喜欢听他弹吉他。 北京刘天礼的吉他函授班,他参加了,寄回来好几本书,都是五线谱,没人能看懂,这家伙却看一遍就会了,真是个奇才。我对他说:“以后你退伍了把胡子和头发留长,扎个流行歌手的势,就可以吃吉他这碗饭了。”他说:“扎个鸟毛,吃屎还差不多!” 然后他又一脸坏笑地问我:“你老实说,你那天都看见啥了?” 我问:“什么看见啥了?” 他说:“装熊呢!就是女厕所里啊?” “你听谁说的?”我问。 “你别管,就说有没有?” 我说:“有,有一只鸟!” “啥鸟?”他问。 “鬼鸟!” 3 我的象棋号称杀遍全连无敌手。同年的四川兵蒋玉良一直不服,总想赢我一盘。可每次都被我杀得片甲不留。我说:“老蒋,你这辈子完了,赢不了我一盘的,你知道为什么你赢不了我吗?” “啥子嘛?”他操四川口音问。 “因为你姓蒋,所以不得赢。”然后大笑。 “你个龟儿子,牛逼个锤子,老子要是赢了你咋个讲?” “咋个讲都行!” “来,老子就不信这个邪。” 随即围上来几个起哄的战友。棋摆好了,我说:“以后把你说话老子老子的去掉,你上次给副连长老子了一回,操场跑了二十圈可忘了?” 蒋玉良憨厚地笑一下:“没恶意,口头禅,说惯了,老子以后不说就是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有一位战友说,你们四川兵真讨厌,天天老子老子的,对谁都这样!蒋玉良就说,习惯了习惯了,急忙还改不了!那战友问,你给你爹是不是也这样?大家都笑。“去你个龟儿子。”蒋玉良愠骂。 棋局终于结束了,我走了麦城。蒋玉良高兴得大叫:“老子赢了!老子赢了!你龟儿子输了!” 我第一次在连里输了棋,脸色稍有些挂不住。蒋玉良说:“你输了,咋办?” “你说吧,我不食言!” “那你给大家伙讲讲你都看见了那女兵的啥了?”有人忽然说。 “讲,不说实话的就是王八。”有人开始跟着起哄。 我站起来,说:“真的啥都没看见。” 蒋玉良笑骂:“你龟儿子想赖账!” 4 “女人啊!你那美丽的笑脸,是男人走向犯罪的开端,你那长长的发辫,是捆绑男人的锁链,你那高高耸起的乳房,是埋葬男人的坟墓,你那长满野草的荒滩,是无数男人从此走向深渊……” 不知道陈伟梁从哪里弄来一首歌,说是某歌星被押往刑场前唱的,这是歌曲的开场白,然后他伴着吉他唱到:“朋友啊,记住我的教训吧,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都是那毒蛇,都是那毒蛇……” 这首歌,歌词虽不咋样,音调却非常好听。但不管咋样,都属于低级趣味的歌曲。陈伟梁倒唱得很动情,让人感觉他好像就是那个被押赴刑场的歌星一样。但就这样低俗的歌曲,大家听得还都挺认真,竟引来了阵阵掌声。这就更刺激了陈伟梁的激情,他的声音更大了。 “告别了亲爱的故乡,我即将被押往刑场,离开了亲爱的姑娘,我的泪在淌,朋友啊!记住我的教训吧,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都是那毒蛇……” “咚”的一声,宿舍门被一脚踢开,连长黑着脸闯了进来。 “陈伟梁——”连长吼道!所有的兵都惶恐得站了起来,齐刷刷立正。 “到!”陈伟梁放下吉他也站正了军姿。 “你有母亲吗?” “有” “你有姐妹吗?” “有。” “那我问你,你的母亲和你的姐妹也是毒蛇吗?” “……” “回答!” “不是!” “你娘的,既然不是,你为啥唱世上的女人都是毒蛇?” “……” “我告诉你,今天就到此为止,以后再唱这种歌,看我咋处分你!”连长说完转身出了宿舍门。 5 胖墩李小言是个四川农村新兵,这家伙年龄也不大,老实胆小。 出完操去上厕所,碰到指导员刚从厕所出来。想起父亲的叮嘱,到部队要有礼貌,善于和领导打招呼。打招呼就是对领导的尊重。对领导尊重了,才有更多的机会被提携。 指导员瞅了他一眼,李小言便有些紧张,赶紧敬了一个军礼:“指导员好……你……你吃过了?” “你他妈的——”指导员气得没了下文。 李小言望着指导员的背影,狠狠在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耳光很响。 忧心忡忡走进厕所,蹲下后,还为刚才的问候懊恼不已。连长这时走进了厕所。李小言又紧张起来,裤子都忘提了,站起来向前一步立正:“报告连长,一排一班战士李小言正在……拉屎,请指示!” “蹲下!”连长瞪了一眼。 我在厕所的另一端,使劲憋着,生怕忍不住笑出声来。 八一这天,连队改善生活,因为是建军节,除了值班的岗哨,都可以喝点啤酒。我第一次喝啤酒,觉得真难喝,味道像刷锅水。李小言喝了两瓶,出了食堂脸涨得通红。 我出食堂时,他看见我,一边叫我一边给我使眼色。“咋了?”我问。他神神秘秘把我拉到连队的水泥乒乓球台后边,然后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我,眸子里全是讨好的眼神。“啥事吗?”我接过烟叼在嘴上。 他掏出火柴,“磁”的一下擦着,给我敬过火来。 “你说,咱俩关系咋样?” 我吸了一口烟,说:“好着哩!” 他随即拽我蹲下,压低声说:“你能不能给我讲讲女厕所的事?”他一脸羞涩的坏笑。 我猛地站起身,将嘴里的烟狠狠砸在地上:“滚远远的!”然后头也不回离开。 6 喜欢读书,喜欢看报,也就迷上了写作。我每月的津贴费不多,除了买点日用品,剩下的几乎全买了书。因为要学习写小说,还从别人借钱参加了北京一个作家的写作函授班。寄了几篇小说给老师,很认真地批阅了,几乎红笔从从头拉到尾。老师说,你以后不要给我寄万字以上的习作了,每篇控制在两千字左右,多寄两篇过来。我就知道,我还驾驭不了过长的篇幅。其实,小篇也一样写得很垃圾。老师就说,多读少些。 这是17岁的事。想想也是,自己初中都没读完就来当兵,直接就想一步登天,现在想来,那时真的是胆大不知羞。 津贴费发了,我请假去了一趟市里,买了一盒牙膏,一袋洗衣粉,其余的买了书和稿纸。幸好部队寄邮件不要钱,否则投稿都成了问题。 用牙膏时,每天挤黄豆粒那么大,洗衣时,洗衣粉一样放的很少,生怕用完断了顿。 那时已学会了抽烟,还有点小瘾,尤其改稿子时不抽一支还真难受。兜里已像狗舔过一样,没一分钱了。营区里的小卖部不赊账,没办法,只有去陈伟梁那里去混。 陈伟梁人粗鲁,但为人却豪爽。他抽的是莫合烟,烟味辣猛,我还有点不习惯,但自己都这样可怜兮兮了,还挑剔个锤子毛。 进了三班宿舍门,恰巧陈伟梁正在卷他的莫合烟,舌头舔着纸,正在完成最后一道工序。 “大文人可混烟来了?”陈伟梁这家话有时就是这么讨厌,总要当面说一些让人下不来台的话。说归说,随即将他已卷好的烟给我递了过来。 我没有接,径直坐下,自己摸了一张裁好的烟纸。 “穷讲究,还嫌我嘴舔过了!” “你的嘴太臭,抽你卷的,烟味都变质了。”说完,我卷了三根烟,出了三班宿舍的门。 身后传来陈伟梁的吉他伴唱:“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这家伙,粗鲁,俗不可耐,唱歌真没说的。 7 喀秋莎来了。其实就是常来军营照相的一位俄罗斯族女孩。二十多岁,个子高挑,皮肤白皙,眼睛深邃,漂亮无比。关键是这个女孩不光漂亮,而且会说几种民族的语言,汉语普通话,要比我们这些真正的汉族人说的都标准。 “走噻,小王,咱俩合一张彩照去。”蒋玉良喊我。 “算了,改天去三岔口照一张黑白的。” “没出息的样子,不要你掏钱,老子掏噻!” “加上我,加上我。”李小言一听照相不掏钱,连忙插嘴。 “你给老子滚远点,哪有你龟儿子的事。”蒋玉良说。 我忽然觉得四川话听多了还挺好听的。李小言说:“多一个人也不多要你钱。” 三个人走出宿舍,来到操场。最后站在连部前的柳树下,“咔嚓”一声,留了一张影。蒋玉良给了“喀秋莎”四块钱。李小言掏出一盒“天池”烟,给我和蒋玉良一人抽出一支。这是我第二次抽他的烟。 “小王,小王,你的文章发表了。”通讯员韩小齐刚从团部回来,怀里抱着一大摞报纸信件,老远就冲着我喊。我浑身打了一个激灵。不过还是有点将信将疑。这家伙不会是糊弄我吧? “在伊犁日报发表了。”韩小齐向我晃着一张报纸。比我还激动。我心里的喜啊,真是无法形容。夺过报纸,当看到第四版副刊的那篇小散文署名是自己时,一种喜悦和成就感立刻涌上了心头。 “不得了噻,刚照完相你的文章就发表了,以后当了作家可别忘了这些穷战友。”蒋玉良开着玩笑。 “啥啊?让我看看!”“喀秋莎”凑过头来问道。 “你还认识汉字?”我有点惊讶。 “当然啊。”她说,“我爸是汉族,我妈是俄罗斯族。” 我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眼睛是黑色而不是蓝色,原来她是一个混血儿。 “女兵,”“喀秋莎”开始念起来,“也许是你过多的幻想,你喜欢做梦,也喜欢听小鸟轻轻地呢喃……从那以后,你喜欢看云,看着云,唱那首听来让人想哭的流行歌曲。” 读完了,喀秋莎问我:“这真的是你写的吗?”我点点头。最后又说:“小兄弟你写的太好了。这张报纸送给我,我给你免费照一张相。” “不行!”我说,“我也只有这一张。” “喀秋莎”走了,带着那份伊犁日报走了。因为韩小齐重新给了我一份报纸。后来我听陈伟梁说,“喀秋莎”是已结了婚的人,丈夫极丑无比,而且还是个混混。在镇子上开了一家录像馆,半夜录像馆就开始放黄色录像,生意特好。还说,“喀秋莎”的丈夫虽是厉害角色,但却非常害怕“喀秋莎”。在别人面前那厮就是一只狼,到了“喀秋莎”面前就变成了一只羊。陈伟梁还说,他在镇子上打过架,揍的就是“喀秋莎”的丈夫。 8 之后不久,我写了一篇小品文,又在军区的《人民军队》报发表。我收到了两笔小稿费,总计11元。 稿费无疑刺激了我更大的创作热情,我的业余时间几乎不是阅读就是写作。但之后投出的稿全部石沉大海。好在期间在军地报纸上发表了几篇百字左右的小新闻,才又增加了我写作的信心。 关于对女兵的情结,我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不是因为那次“厕所事件”?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的思想绝对是纯洁的,虽然李小言说我就是借看书入迷之名,故意闯进女厕所去偷看的,气得我揪住他的衣领说,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从那以后,我的梦中总会出现一个女兵,这个女兵甚至比“喀秋莎”还要漂亮,她清朗的笑声总是在我梦中的天空响彻,好像还有绿茵的草原,清澈的河水,以及一片原始森林。我的梦很乱,经常在一声枪响中惊醒。那时我开始迷恋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尤其爱听那首《秋日的私语》,人也逐渐变得多愁善感。 周末,六班的胡正平来找我,说他写了一篇稿子让我看看。我没见稿子,他却一个劲把我向连队不远的菜地旁拉。我有些纳闷,说就一篇稿子,有啥见不得人,去菜地干嘛?他说不想让别人知道,还说这篇稿子可以使我出名。到了菜地,他像特务一样巡视一周,确定没人,才从裤兜里掏出两张稿纸来。 胡正平是兰州市来的,典型的高考失利才来当兵,混上三年回去好混个正式工作。有点文化,有点正统,有点倔,是个认死理的犟驴。我展开稿子阅读时,才发现这是一篇半发牢骚半举报的文章。文字激扬慷慨。 我看完后,他问我咋样。我说,不行,你这里面参杂个人情绪太多,不客观,得改。他说,我找你来就是请教,你给咱改,改完了把咱俩名字都署上去。我说好。晚上,我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改成了这篇叫做《连长,我想对你说》的文章。主要叙说一些基层军事主官,对自己低要求,对战士高标准,比如不允许士兵喝酒,自己成天喝得醉醺醺,不允许士兵周末打扑克,自己却玩到深夜,官僚主义严重之极等。文末,我像平时投送新闻稿件一样,注清了自己的部队番号地址,并署上了我与胡正平的名字。 9 周末,我请假去了镇上,准备买点稿纸回来。镇子上的小摊很多,都是一些少数民族的人在经营。他们热情和我打着招呼。我没有理会。以前听老兵们常说,少数民族的摊子别问价,问了就得买,也不能讨价还价,否则他们会和你拼命。 走进镇子的街道时,我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我,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循着声音望去,原来竟是“喀秋莎”,她正向我招着手。我才记起,她知道我名字是因为我的那篇文章。她说:“来,姐给你照一张相。”我犹豫了一下。她又说:“你别担心,我不要你钱。”我这才跟着她走进了她的“喀秋莎照相馆”。 照相馆很简陋,只有一张凳子和几个幕墙。一个桌子旁,一个比我大的小伙子坐在桌旁,喝着啤酒,嘴里叼着一根带把子的香烟。我瞅了一眼桌子上的烟盒,是“雪莲”牌的,平时我们连长就抽这种牌子。 “国兴,这是我在军营认的小兄弟,我给兄弟免费照张相。”喀秋莎说。 这个国兴黑丑无比,且面相不善,给人第一眼感觉就不像个好人。我想,他应该就是陈伟梁给我说过的“喀秋莎”的丈夫了。我忽然有点后悔跟“喀秋莎”进她的照相馆,觉得自己有些尴尬。一个大小伙好像跑到这里占便宜来了。 “喀秋莎”介绍完我,谁知国兴同志立马站了起来,很热情地拿起桌上的烟,弹出一根递了过来。我赶紧接了烟,说实话,这么好的烟,我还是第一次抽到。点了烟,我扎了一口,觉得很香,这烟真不赖。国兴又从桌子底下抽出一瓶啤酒,“嘭”地一下用嘴咬开瓶盖,给我也递了过来。我连连摆手:“不喝不喝!”这时“喀秋莎”说道:“人家是部队上的人,不能随便喝酒。” 国兴笑了一下,这一笑更难看,他说:“哦——,忘了忘了。”随即又说:“莉莉,那你们照相,多照两张,我去录像厅了。”临出门回头又对我说;“兄弟,一会有空过来看录像。” 我这才知道“喀秋莎”原来叫莉莉。照了两张相,我掏钱给她,她死活不收,说:“姐说过不要钱,快装上,过几天照片洗出来我去你们营给你捎上。” 10 半月后,那篇《连长,我想对你说》在《人民军队》报发表了。当我得意洋洋把报纸剪了贴在本子上时,才知道我和胡正平闯下了大祸。部队机关,从司令部到政治处都动了怒。说这是公然丢团里的丑,损坏团里在军区的美好形象。要严肃处理。 晚点名时,连长黑着脸,指导员吊着脸,副连长拉着脸,排长苦着脸,听着连长对我俩的公开点名批评。其实也就是破口大骂。 连长是湖南人,没多少文化,正在气头上,骂的很难听。 “你俩他妈的不是有话说吗?那你们现在就好好说,谁喝酒喝得醉醺醺?谁玩牌玩到深更半夜了?血口喷人呢?” 胡正平这头死犟驴,我俩都被叫出队列了,也都到这个份上了,他居然还在那里辩解:“有这种现象,我们没有血口喷人,咱们营其它连就有!咱们连也有过。” “别的连挨你球事了?你俩他妈的能的不行,咋不上天找王母娘娘去?” 我在心里已暗暗后悔,其实连里的军官都非常不错,尤其我上次病了,起不来床,连长和指导员三番五次来询问病情,叮嘱我及时吃药,还让炊事班给我做了两天病号饭。 两天后,团里对我俩的处理决定下来了,我被发配到部队农场,胡正平更惨,被调到了南疆特克逊的盐场去挖盐。 临走时,胡正平偷着喝了半瓶白酒,脸涨得通红,眼睛也红红的,一句话也不说。他比我早走一天,我送他时,他背着背包,低着头,没说一句话。上了军车,他对我说:“回去吧,没事!到哪里都一样当兵。” 刚好陈伟梁探家归队,他说给我带了好东西,我一看,是两本分上下部的半文言文版的《三国演义》。说是他父亲以前给他买的,逼他读,他是一个字都读不进去,送给我最合适。 蒋玉良说,再没人和他下棋了。说他想真真正正赢我一盘棋。我说你不是赢过我,还想赢?他说:“你个龟儿子,那盘棋你让老子的,以为老子不知道噻!”其实,那几天,蒋玉良四川老家定了婚的媳妇要和他退婚,蒋玉良心情一直就不好,那盘棋中途我有几次可以致他于死地,但最后还是选择输给他。 11 人生真是变化无常,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事真多。我在农场待了大半年,年终时,我和胡正平的那篇《连长,我想对你说》,获得了师里年度上报好新闻二等奖。团里没办法,也给了我们一个好新闻二等奖,而且,我的另一篇报道还获得了团年度好新闻个人三等奖。也因此,我被调到了宣传股报道组。之后不久,又被派到《伊犁日报》社学习采编。胡正平却没有被调回来,依然待在盐场挖盐。 我以为到报社学习就是听编辑和记者们给我讲解采编稿子,其实就是每天伏案誊写编辑们编好的准备刊用的稿件。副刊一位姓吴的编辑,看稿子有时不到一张,就揉了扔到了废纸篓。我就问吴老师你为什么不看完就扔了,说投稿的人多么不容易。他说,字迹潦草,好几页稿子,第一页就出现了错别字,写的文章还能好么?更别说上报。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投稿必须要细心,尤其字迹要工整,这也是对编辑工作的一种尊重。最后,吴编辑也让我拆副刊的稿子,把觉得能用的稿子筛选出来给他看,他再择优改好,然后让我誊写,基本就可以安排上了。 12 当兵第四年,我探了一次家。那年有点不安定,股长说你路上最好着便服。我东打听西打听从二营一个老乡那里借到了一身深蓝色的皱巴巴的中山服。穿上中山服,我显老了差不多好几岁。我把军帽军装塞在军旅包里踏上了回乡之途,心情激动无比。 到伊犁汽车站,车站已被戒严,我被几名持枪的武警战士拦住接受检查。当我打开军包露出大檐帽和军装时,一名武警的枪随即对住我喊:“哪里来的军装?你是干什么的?”我赶紧从兜里掏出军人身份证和部队开的介绍信。气氛才缓和了下来,我被放行上车。 坐了两天长途汽车,中间还住了一晚上店,总算到了乌鲁木齐。在火车站买票,才知道当天没有发往西安的列车。于是买了第二天晚上十点的票。在军人窗口排队购票时,我看到有一名女兵就排在我的前边。那位女兵买完票,路过我身旁时,像看特务似的看了我两眼。四目相对时,我一惊,这位女兵真的很漂亮,似乎在哪里见过?但又记不起来。我穿着中山装,总感觉自己不伦不类。好不容易轮到我,售票员却不卖给我票,指着另一侧长长的队伍说:“地方上的去那里排队,这里是军人窗口,不卖给老百姓。” 我说:“我不是老百姓,我是当兵的。” “有证明吗?”她问。 “有!”我掏出军人身份证。买完票出了售票厅,那位女兵已没了身影。 13 出了售票厅,碰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拦住我问:“喂!兄弟,住店不?”我一听,她的普通话不标准,含着浓浓的陕西口音,听起来倍感亲切。“姐,你是陕西人吗?”我反问。“对着呢,对着呢,西安的,听口音你得是也是陕西人?”我嗯了一声又问: “你那里住一晚多钱?” “六块,你是咱老乡,给你优惠,五块,人家都八块呢!” 我忽然记起临走时股长对我说,不要住私人旅社,就住八一宾馆,以免进入黑店被算计。我重新细细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女人,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开黑店的老板娘。女人开始走近我,热情地夺我手中的军包:“来,兄弟,姐帮你提包,我家旅社离这不远。” 那时正是初春季节,乌鲁木齐的冰雪正在最后融化。我跟着老乡女人出了车站,向一个小高坡走去。融化的雪水,顺着泥土坡向下流淌,自形成的渠道,还夹杂着一些黑色恶臭水,气味有些难闻。 快到坡顶时,女人把我领进一庭不大的院落。院里四周都是房子,房屋低矮,房顶是牛毛毡,屋檐伸手可及。她把我领到了一间靠南的屋子,紧挨屋子搭建了一个小鸡舍,几只鸡在笼里咕咕地叫。进入房间,空间逼仄,一溜大通铺,还没有一个客人,房间里很暖和,但有股潮霉的味道。 “兄弟,你就住这儿吧!”女人说完就要离开。“姐,钱什么时候给你?”“不急,你明天走时再给。”然后她出了门。 我将军旅包放在靠窗台的最里边,检查了包上指甲盖大的小铜锁,然后上了床。拉开被子,一股刺鼻的脚臭味传来,太熏了,我将被子反了过来。 赶天黑时,我住的房间里陆陆续续又住进来五个人。和我临床的是一位山东大汉,我们简单交流了几句,他说累了,睡觉吧。天黑时,进来一位长头发,面相生冷。这家伙一进来,就打开一瓶白酒灌了几口。然后从自己的提兜里掏出一把多开刀,在空中乱劈乱舞。睡在最中间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长头发没进来时,老头话最多,道东道西,像是一个长期走南闯北的人。长头发一进门,老头没再说一句话。我是当兵的,对兵器凶器比较敏感,顿时警觉起来,睡意全无。 长头发干喝了半瓶白酒,收起他的多开刀,又从兜里摸出一把匕首,翻来覆去地看,一样在空中乱舞,好像还有一些套路,嘴里对着匕首念道:“对不起你,好久没喂你了!”然后目光有些游离有些冷地在房间里巡视着。显然,这家伙已有醉意。房间静了下来,没有一个人敢出声,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酒气。我悄悄坐起来,摸出钥匙,打开军旅包的小锁,手伸进包底,将一把军用匕首取出,压在了枕头之下。 长头发继续灌了几口酒,最后倒床也睡了。夜慢慢深了,我怎么也睡不着。房子里传来一片呼噜声,中间那个老头的声音最大,不知谁还放了两个响屁。呼噜声没有吵醒我临床的山东大汉,屁声他好像听到了,有点不满意地长嗯了一声,然后翻身面向我,又用被角将鼻子捂了起来。原来这家伙也一直没睡踏实。 我点了一根烟,眼睛痴痴望着屋顶。忽然想起前一天晚上在清河县住宿,虽然也都是陌生人,房间也是大通铺,但感觉非常安全。毕竟都同乘一辆长途汽车,白天在车上已有些熟悉,晚上住到一块聊得还挺热闹。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的也睡了过去。 14 这是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但这个地方天很蓝,云很白,草很绿,水很清。那个女兵穿着整齐的军装,骑着一匹马向我奔来。她的腰上,还别了一把手枪。她从马上跳下来,拔出枪,对着我喊:“你这个流氓,敢偷看我,我打死你!”不容我辩解,然后就是一声枪响…… “起来起来!都起来!检查了!” 我被惊醒时,听到一阵咋咋呼呼的喊声。我睁开睡意惺忪的眼,坐起来身子。房间里,一束手电筒的光乱晃着,门口处站立着三个男人。 “半夜三更的,检查锤子呢!”说话的声音来自长头发,他极不情愿。 “你说啥?你再说一遍,起来!”拿手电筒的男人厉声喝斥道,随即将长头发的被子揭了起来。另外两个也不示弱,上前将长头发从床上拉了起来。长头发被这阵势吓到了,不敢再说一句话,乖乖地坐了起来。 “包,你的包拿过来!”拿手电筒的又吼道。长头发从角落里取出自己包。包未锁,手电筒照着,那两个人开始翻。两把刀很快被搜到。 “你带刀干啥?”拿手电筒的问。 “能干啥?防身!”长头发说。 “防身带两把?嘴还硬得不行,走,上派出所。” “我是好人,真是防身用的。”长头发的口吻软了下来。看来他不想去派出所。所有的人都坐了起来,没有一个人敢说话。但大家心里都希望把长头发这家伙带走。 “不去也行,罚款!”拿手电筒的又说。 “多少?”长头发问。 “二十。” “太多了,我没那么多。” “交十块,要不上派出所。” “我交!”长头发掏出十元递给了拿手电筒的男人。 “都听好了,每人罚款十元,要不就上派出所。”其中一个喊到。 中间那个老头第一个将钱递了过去。我身边的山东大汉和其他人都依次交了钱。 “你的?”其中一个对我开始喊。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我听出来了,这几个人说着不标准的普通话,但仍夹有浓浓的陕西乡音。他们根本不是派出所的。 “包打开,检查!”拿手电筒的厉声道。我取出钥匙,打开小锁,嗞地一下,将我的军包快速拉开。我的军帽露了出来,帽徽被手电筒的光折射得煜煜发辉。“噢——同行啊!失敬失敬!兄弟你也是出来执行任务的吧?”拿手电筒的腔调一下温和了许多。我没有说话,将我的包重新锁好。他又说道:“既然是出来执行任务,你的就不用交了。”随即又对其他人喝道:“继续睡觉,不许说话!”然后三个人就出了房间。 “妈的!假警察,土匪!”长头发狠狠骂到。 “唉!破财消灾,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认了吧!”老头说。 “日他妈的,把我刀收了!还罚了我十块!”长头发又骂。然后喝了一口酒。 “兄弟,你是做啥的?”山东大汉小声问我。 “妈的X,这是家黑店!讹人的!”一个操着南方口音的瘦子说。 “不准说话!都睡觉!”房外院子里忽然响起吼声。 房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第二天天刚亮,大家都起来收拾行囊离开。我洗漱完毕,也准备离开。在院门口又看见了那个老乡女人。“姐,我走哇,把帐一结。” “嗯嗯,你给五块!”她说,脸上挂着笑。我掏了五块递给她,说了声再见,便离开了。 “一路顺风,慢走兄弟!”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15 穷家富路,找了家饭馆,狠心掏了四块钱吃了一份羊肉拌面,感觉很过瘾。来到车站,看看时间,离晚上的上车时间还早着呢。但哪里都不想去了,就在报亭买了两本《故事会》和一本《小说月报》,坐在候车厅外的台阶上边看边等。这一天感觉过得真慢。昨晚也没休息好,还有点瞌睡。 下午的时候,车站广场上出现了几个戴红袖章的检查人员。手持警棍,来回踱步巡查。一看到形迹可疑和青壮男子,便上前盘问检查。 此时,广场上出现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和一个大约二十岁的小伙。两个人衣着土气,都背着被子。一看就是早早辍学出来打工的。两个小伙的形色都有些慌张。 “站住!”一位红袖章喊到,另一个红袖章也跟了过来。 两个小伙的神色更紧张了,年龄小的那个脸都变了色。 “哪里来的?”红袖章问道。 “石……石家庄!”大小伙因为紧张,嘴都不利索了。 “干嘛去?”红袖章继续问。 “回家!”大小伙擦了擦头上的汗。那汗不知是因为累的还是吓出来的。可能二者都有吧。 红袖章围着他俩转了一圈,忽然问那个年龄小的:“你哪里的?” 少年有些惶恐不安,但还是答了出来:“刘庄!” “哪里?”红袖章有些不解。 “刘庄!我家是刘庄的!”少年答完眼睛死死盯着红袖章。然后将自己背上的行李向上紧了紧,满脸涨得通红。 “我问你哪里的,你说刘庄,老实点,你家到底哪里的?” 少年的汗冒了出来,又说:“我家真是刘庄的,我哥是石家庄的,我们两个庄子离得不远!” “走走,去治安室说清楚!” 两个小伙被带走了。但过了不到二十分钟,他俩又回来了,而且把行李放到了离我两米远的台子上。我问他们刚被带走了最后是什么情况,大的给我说,就是仔细盘问了一下他们来自哪个省哪个地区。我又问罚他们款没,二人同时回答,没有。 最后才知道,这是来自河北的俩小伙,大的来自一个叫石家庄的小村,那个刘庄的少年是大小伙的表弟。他们到新疆的一个机砖厂打工,半年了老板不发一分钱,还不让他们走,他俩是半夜逃出来的。想起自己昨晚的际遇,再看看眼前这两个小伙,我的心情有些不好受。心里暗暗发誓,自己如果以后做了官,定要将这些恶人铲尽杀绝。 16 终于可以进站上车了,精神头一下子又足了。上了火车,我将行李包扔上货架,然后用一条连锁锁起来。三天两夜的车程,不能大意。我的座位恰巧临着窗口。 坐好后,我掏出一瓶健力宝来。在拉开盖子的那一瞬间,我还幻想着看能不能中一个大奖。虽然知道这种希望很渺小,但每一次打开拉环都要仔细瞅瞅。人就是这样,总被一些不可能实现的欲望缠绕着。 忽然,那个女兵,就是我排队买票时遇见的那个女兵,她竟然上来了。她手里拿着剪过的车票,在寻找着自己座位。我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起来。我又看到了那张俊美的脸,这张陌生而熟悉的脸,我到底在哪见过呢? 她停在了我座位的过道边,确认了一下位置后,随即走了进来。她也临窗,竟然和我面对面。我的鼻孔钻进来一股清香,一股少女特有的清香气息。我忽然感觉我回到了我的梦中,一个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的地方。一个着绿军装的女子,在我的梦里,在歌唱,在笑。整个笑声,响彻我的天空,我的梦境。她放好了包,坐下来,看了我一眼,怔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一下,并没有和我打招呼。我想,她肯定也记起了车站买票的我。 我的旁边坐了一位中年妇女,女兵的旁边坐了一位差不多三十岁的青年男子。男子留着小胡子,那胡子让我想起了陈伟梁。一模一样的胡子。 列车启动了。小胡子开始和旁边的女兵搭讪,并一根根吸着烟。不知怎么回事,女兵一直对他很冷漠,小胡子只要一抽烟,她就站起去了车厢的连接处。我几次想抽烟,都强行克制了下去。 小胡子又点燃了一根烟,忽然问道:“兵丫头,哪个部队的呀?”我的耳朵也竖了起来。 女兵白了小胡子一眼:“管我哪个部队的!你能不能少抽点烟!”随即又对我说道:“来,开点窗缝。”我和她共同将内层窗开了一寸的缝隙,一股风随即钻进了车厢。 我旁边的中年妇女皱了一下眉头,依旧没有说话。小胡子讨了个没趣,但仍厚着脸皮说:“还辣得不行!”我的烟瘾恰好也犯了,只有起身去车厢连接处去过瘾。 夜深了,女兵累了,开始趴在桌子上睡觉。她一头短发,但却乌黑亮丽,把她的肤色衬映得更娇嫩洁白。微微的呼吸声,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她的脚动了一下,无意间碰到了我的脚。她感觉到了,又缩了回去。我却好像被电击了一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流过全身。感觉很美好。我希望她的脚能再无意碰触我一下,但却没有。我这是怎么了? 17 我也困了,将头靠在角落里开始打盹。旁边的大姐,头贴着靠背,也眯起了眼。车厢里,有些人拿出报纸,铺在座位底下或者车厢过道,躺下来就睡,有呼噜声传了过来。每一个人都是东倒西歪的姿势。 “都起来,都起来,咋睡在过道上,你们睡在这里,别人咋过去?”半夜两三点钟,列车员不知怎么醒来了,对着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睡觉的人大喊。“都回自己座位上去,注意一下形象!”列车员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声音洪亮。他逐个将躺在地上睡觉的人喊了起来。躺在地上的旅客极不情愿的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我睁开眼,发现女兵已像我一样,头靠在靠背的角落昏然而睡,她身旁的小胡子,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并发出轻鼾声。我觉得这家伙就像一头死猪那么讨厌。我身旁的女人,头歪在一边,闪自己一下,又将头回正,再闪一下,再将头回正。这个世界上,谁都战胜不了自己身体带来的困顿。除非你不是人。 我这一觉睡的很香,最后却被一泡尿憋醒。醒来时已有了些精神,站起身,然后上了个厕所,顺便吸了一根烟。车厢连接处,有几个民工模样的人,他们可能没有买到座位票,席地而坐,半靠在自己行李上,昏昏沉沉的样子。 抽完烟,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发现女兵的脚伸了过来,搭在我的座位上,她睡的很香,也很安静。就让她睡一会吧,我心里涌起一种怜香惜玉的情愫,转身又回到了车厢连接地带。我走近一个窗子,窗上的玻璃雾气蒙蒙,我掏出一点纸,擦掉雾气,向外观看。列车好像正在经过一个小站,因为有微弱的灯光闪现,而且咣当咣当的声音变得紧促。果然,寒冷的窗外,列车正驶过一个站台,站台上,穿着制服厚大衣的车站工作人员肃穆站立,坚守岗位,这个世界上,好像每一个人活得都不容易。 车站一闪而过,列车驶入空旷的原野,窗外,黑蒙蒙的一片,远处,似乎有灯火,灯火却微弱不堪。天空像个巨大的黑洞,深不见底,更看不到眨眼的星星。我感到了大地的广袤与苍凉。又感到了少许的孤独。我蹲了下来,头埋在膝盖处,昏然欲睡。 “喂!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感觉到有人在摇我。睁开眼,我就看到了女兵。她说:“你怎么不回座位啊?是不是我脚占了你的位置?”从她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信任和感激,甚至还有歉意。 当我站起身时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坐在了地上睡着了。不过睡得很香。我拍了拍自己屁股上的土,整了整中山装,伸了一下胳膊,浑身一下子有劲了。 我跟在她身后向自己的座位走去,这才发现,天还是没有亮,但已经有人开始洗漱了。小胡子依然趴在桌子上睡觉,邻座的女人仍旧迷糊着。女兵拍了拍小胡子:“起来,让让,让我进去!”小胡子被拍醒了,挪了挪腿,又将整个身子靠在椅背上。我坐下后,说:“天快亮了。”女兵嗯了一下,“你去哪里?”她忽然问我。“西安。你呢?”“兰州。”彼此再无话。我想多看一眼她的脸,怯怯的,又不敢。我看过很多关于爱情的书,但爱情具体是什么,我还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没有经历过。我怎么老在这个女兵面前有一种怯怯的感觉呢?更奇怪的是,我总想看她,却总不敢看。 18 天亮了,车厢逐渐沸腾起来。小胡子也醒来了,他洗漱回来,开始又一根根地吸烟。这猪货的烟瘾确实大。早餐时间到了,我从军包里掏出一块面包。列车上的早餐并不好吃,还死贵。女兵好像有些忍无可忍了,怒目对小胡子道:“你能不能少抽点烟,呛死人了!”小胡子不以为然:“真是的,我妈都管不住我,你凭啥管我?”女兵说:“谁稀罕管你,你这影响大家健康。”“那你咋不去坐无烟车厢!”女兵瞪了小胡子一样,别头去看窗外的景色,不再说话。我说:“能少抽就少抽点,抽多了对你身体也不好。”邻座的大姐也开了口:“就是嘛!不能光顾自己,也要考虑别人的感受!”小胡子并不理会我们,依然我行我素。 “你再抽烟,我就向列车员举报你!”女兵忽然转过头说。 “随你的便!吓唬谁呢!”小胡子满不在乎,还故意深深吸了一口。 恰巧,列车员走了过来。 “喂!列车员同志!”女兵喊。 列车员走了过来,小胡子赶忙站起身,抽出一根烟递了过去。列车员接过烟,也不客气,小胡子咔嚓将打火机点着,对了火,列车员深吸了一口,然后问女兵:“什么事?” “没事!”女兵没好气说。列车员有些莫名其妙,叼着烟说:“这丫头,真是的,没事你唤我做甚?”说完转身走开了。小胡子有些洋洋得意。 幸好不久,列车停靠一个站,这个小胡子就下车了。我们还以为他下车放风去了,直到他的座位上来一位中年男人,才知道他是到目的地了。邻座大姐开始指责小胡子的不是,没素质,没礼貌,没规矩,猪狗不如!她那恨恨的架势,好像和小胡子结了三代仇似的,彻底将心中的怨气倾泻了出来。 女兵这时忽然对我说:“能不能让她的脚伸过来,太酸了。”我挪了挪身子,给她腾出一小块地方。她说:“你脚要是累了,也可以伸过来一会。”然后她的脚就伸了过来。她的脚穿着绿色的军袜,小巧玲珑。 我笑了笑说:“谢谢,不用了。”说实话,我的脚也很酸疼,也想伸到她的座位上去,可我还真的没这个勇气和胆量。虽然我的脚是旱脚,但万一有味呢! 这样又到了晚上,女兵的脚又伸过来,然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最后我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半夜,我感觉有些凉,就将列车的两层窗玻璃全拉严实了。发现大家睡都睡熟了,我脱了鞋,踩上座位,从军包里取出了自己的军装军裤军帽。迅速将中山装脱了,换上了军装,并将军帽挂了起来。 女兵醒来时,惊讶地睁大眼:“原来你也是当兵的?”我笑了笑,嗯了一下。“那你咋不穿军装?那身衣服多难看,军装好精神!” “部队首长说穿便服安全。”我说。 “你是哪个部队的?”她又问。 “北疆,伊犁!” “啊!我也在伊犁,我是步兵第七师师部的。” 我一惊:“你是师部的?则克台?” “对呀!你知道啊?你是哪个团的?” “我……守备十三团。” 蓦地,师部厕所的一幕仿佛又展现在了我的面前。那个厕所的女兵,到底是不是她呢?这张脸,怎么会这么熟悉。真的只是在梦里见过吗?我将头别向窗外,思绪乱飞。窗外,依旧是辽阔的荒漠,好像起了风,尘土飞扬,一片混沌。 她笑了一下:“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哦!没事,没事。”我掩饰着自己虚慌的心境! “你也是探家?” “嗯!” “第几次?” “第一次。” “你在部队哪个部门?” “宣传股。那你哩?” “我是接线员。” 可能因为都是军人的缘故,我们的关系好像一下拉近了许多。包括每次吃东西,她都要让我一下。每次吃面包,非要给我一块,不吃都不行。我看《故事会》,她也要我一本看。我趴在桌子上迷瞪一会,醒来发现她的头挨着我的头也在睡。 19 枯燥的旅途,因为她的存在,让我倍感满足和幸福。我甚至希望,这趟列车永远也不要停,一直载着我和她,走向永远。但永远在哪里,我又不知道。 列车停靠一个站时,我戴上军帽下车透透风,回到车厢坐下后,她说:“你的帽子有点大,感觉松。”我就说,当时发帽子时,别人替我领的,大了一号,一直说换,也没换得成。 “你试试我的看合适不?”她从挂钩上取下帽子递给我。我接过帽子,准备戴时,发现帽子的内侧有三个字:陈卫红。 “你叫陈卫红?”我问。 “嗯!是不是很难听?” “不不,好听!” 她咯咯地笑了:“人家都说难听,就你说好听。”我傻笑了一下,将她的帽子戴在了头上。她的帽子我戴上刚好合适。我摘下帽子还给了她。 “咱俩换了。”她说,“把你的帽子给我。 我将我的帽子递给她,说:“到你也大了吧?”她说:“那你别管。”说完接过瞅着我帽子里的名字,笑了。 我的心徒然升起一些暖意,还有一些复杂的东西。车离兰州站越来越近了,我内心忽然徒增了一些伤感,一些悲凉,还有一些不舍。 “啊!——”我似乎又听到厕所里一个女兵的喊叫,并匆忙地提着裤子。到底是不是她呢?怎么这么熟悉,我不敢往下想。 列车终于驶进了兰州站。我使劲压抑着自己难以言状的糟糕心情。用最后的目光注视着她,没有移开。整好行李的她,向我伸出一只手:“战友,再见!”我有点诚惶诚恐,使劲握了一下她的手,似乎想给她传递一种讯息,或者是一种信号。这是我和她相处以来最大胆的一个举动。她似乎感觉到了,也使劲回握了我的手一下,彼此无语。列车终于停靠了下来,我的心像抛了锚,离开座位,她又向我挥挥手:“走了,再见!” “陈卫红!”我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我说:“保重!”她笑了一下,慢慢下了车。 我把列车窗子的两层玻璃全部拉了上去。透过窗口,看见站台上的她,从窗口望着我,然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挂着笑,又朝我挥了挥手,但依旧没有离开。我的心情沮丧到极点,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大的悲伤,胸腔里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要涌动爆发出来,但又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列车徐徐启动了,她却忽然追了过来,叫着我的名字问:“你的部队番号是多少?” 我没有回答,低下头,鼻子忽然一酸,浑身穿过一种难以言状的热流…… 20 远远地 向我挥着一只手 车轮旋转了 窗口,闪过你 又甜又苦的笑 男子汉不该流泪 可一百头小鹿 撞疼着我的心 …… 王立乾于年9月2日零晨2时 王立乾,陕西合阳人,中共党员,有从军经历,18岁开始发表作品,小小说散文曾见诸《陕西日报》《人民军队》《伊犁日报》《韩城日报》等。大量小小说在诸多北京治疗白癜风病的医院中科与白癜风患者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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